爱着一座城

莲花塘的水

                                                                                                   爱着一座城







      1982年，在经过暑假漫长的等待之后，我终于迎来了师范新学期的开学。父亲很高兴，背着硕大的被褥和包裹，提着叮叮当当的水壶和脸盆送我去上学。从家走到小镇，一路和迎面熟识的人大声地打着招呼。彼时的小镇只有上午过路的一班车。到了县城，他要我看着行李他去排队买票。我们坐上大通道，一路晃晃荡荡到了滁县汽车站（那时还未及更名）。学校在哪？父亲急着找人打听。一个挑着木箱和行李的人说他也是去报到的，旁边是他的儿子，跟我们不一样的，是他们都穿着皮鞋。至今我还能看到当年那个羞涩的乡下青年，白褂蓝裤，穿着黄球鞋，他的脸在街上人们的注视下因不自然而微微涨红。

      车站就在学校的外面。后来，假期里我便独自往返，没有箱子和行李包，只有母亲给的一块较大的黑色包袱皮，拎几样衣物用品。头一次远离家乡，心里总酸酸的。有几个黄昏，我跑到车站，透过简陋的围墙往里张望。大通道晃晃荡荡地开出来，我却没有坐上去，我看着它越走越远。想象着它开到哪里。好像我已经坐在车上了。车子到县城停住，下了一些人，又上来一些人。再次发动后，竟摇摇晃晃地向我的家乡开去。我看到了村口的大树，我曾经爬到那上面眺望过小镇和县城的方向。树下怎么会站着一个人？仔细一看那身影，那不是我的母亲吗？她穿着蓝布上衣，正朝我招手。。。。。。为了省钱，我一次又一次忍住了回家的冲动。暮色渐浓，周遭有了薄薄的凉意，我才转身回校。离汽车站不远，是火车站。我曾有几个星期天特意跑去看火车。

      那时，学校很重视学生的校园文化生活，开展过各种活动：征文、演讲比赛，运动会，文艺演出，还办过讲座，成立文学社和诗社。我们刚入校，还举行过一次集体舞比赛，有月亮的晚上，就在操场上排练。我拉着女同学的手就脸红，常常会踩了她们的脚。

      学校外面有一个荷塘，岸上种着几棵柳树。我的宿舍在二楼，刚好能看到它。夏日里，荷叶团团田田，荷花雪白粉红，一池的热闹；而冬天，荷梗折断，荷叶破败，又一池的寂寞。我喜欢躺在床上看书，累了便将目光移开，透过窗户看一会荷塘。下雨的时候，我常撑着一把伞去塘边看荷，雨落在荷叶上，也落在我的心上。荷也是一个女同学的名字，我偷偷地喜欢着她。后来荷塘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的水泥地面和钢筋构筑的丛林。“朝朝暮暮怀念，翠湖带雨含烟，我心我情如旧，人儿他是否依然。”好多年后我听到了王菲的《翠湖寒》，便一下子喜欢上了它。我也曾特意去分辨那荷塘所在的位置，然而它就像当年的那段爱恋，薄得像一片雾，风一吹便散了。。。。。。

      30年前，考上师范就意味着跳出了农门，捧着了铁饭碗。读了路遥的小说《人生》，我更清楚地知道了户口对一个人的意义。高加林没有这张通行证，注定了他向上的爱情之门被关闭，他的幸福之舟被命运之手轻轻一拨便有了转弯。师范的学业是轻松的，有较多时间供自己支配。我便断断续续地读了一些小说。那是一个文学高尚和盛行的时代，各种文学杂志、诗歌报刊真如雨后春笋，令人眼花缭乱。我有一个同学，特别喜欢买小说，像年度获奖短篇小说、茅盾文学奖获奖小说一本不落。我读古华的《爬满青藤的木屋》《芙蓉镇》，陈建功的《飘逝的花头巾》，石言的《柳堡的故事》《秋雪湖之恋》等，都是从他那儿借来的。他还喜欢买外国小说，像列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这些大师的作品，他都一一买到。应该说，他帮我打开了人生的另一扇窗户，看到了别一世界。实在找不到书了，武侠小说也不放过。没想到一看就上瘾了，江湖儿女刀光剑影爱恨情仇，也让我深深迷恋和不胜向往。金庸、梁羽生、古龙，见一本抓一本，欲罢不能，有时彻夜不眠地读，非读完不能安心。生吞活剥，走马观花，浮光掠影，浅尝辄止，是我那时读书的真实写照。好在青春年少精力旺盛，一点也不觉得累。而今，有了安静的书房，架上有了丰赡的书籍，还有余裕从容的时间，可当年读书的兴致不复存在。

      记得一次上什么课，我就坐在窗子边上。实在心痒难耐，偷偷地掏出刚借来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看了起来。为了不被发现，将课本压在上面。读得正起劲，忽从窗外伸进一只手一下子把书拿走了。我抬起头，看到了班主任严厉的目光。书是学校图书室的，丢了是要三倍赔偿的，战战兢兢一学期，快放假了他才把书给我，却从此断了我读小说的兴趣。

      师范给了我后来的杏坛布道打下了较坚实的职业基础，滁州剧院则给了我最初的艺术启蒙。那时常常有不少歌舞艺术团来滁演出，学校便组织我们观看。《绿岛小夜曲》《大阪城的姑娘》《小城故事》《酒干倘卖无》《外婆的澎湖湾》就是从那时深深地刻入我的心底的。《橄榄树》让我想去远方流浪，《风雨兼程》则让我在想象里营造出了苍凉的意境：我背负着薄薄的行囊，身后茅檐低小，故园渐远，忍不住泪湿青衫。与其说打动我的是忧伤的歌词和旋律，不如说我是被自己的想象感动了，哭得一塌糊涂。那时不断有新的电影上映，我特别喜欢高仓健和山口百惠演的日本影片。高仓健的冷峻让我迷恋，山口百惠的温柔纯美则让我迷醉。山口百惠光听这名字，就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美。。。。。。

      学校不远的皖东饭店，有一台彩电，这在那时是个稀罕物。彼时香港拍的《霍元甲》正在热播。到了晚上放电视剧的时间，《万里长城永不倒》的主题曲街上老远就能听到。那旋律和歌声直让年轻的心热血沸腾。我和同学常常偷偷溜出去看。门口早已黑压压一片，人们等待或是正在欣赏津门大侠的高超武艺和扬国威雪国耻的迷人风采。说观者如堵毫不为过。如果哪晚皖东饭店不放电视，我们就得一溜烟再跑去另一处，差不多快到十字街心了——八一一地质队。后来学校有彩电了，我们就在露天里收看了1984年的洛杉矶奥运会，徐海峰实现了零的突破，让无数国人扬眉吐气，也让我们激动地流下了热泪。而中国女排姑娘顽强拼搏获得五连冠的骄人战绩，更使我深深记住了袁伟民、郎平、孙晋芳等一个个闪光的名字。

      1987年后的几年，每年的4月、10月，我都要去滁州的几所中学参加自学考试。常常能惊喜见到师范同学。每次去滁，不管是去考试或是别的事，也不管住在何处离得多远，我都要去一个地方：从新华书店往北不远，穿过小铁道，就是丰乐菜场门口，斜对面靠铁道北边，有一处门朝西的临街小屋，门口有蒸笼和铁锅，下台阶又上台阶便到后面，在方桌旁的长凳上坐下，拿大碗倒一碗开水，吃包子或锅贴。包子是白菜粉丝还有豆腐，放较多红辣椒。我不能吃辣，一个包子下去，头皮发炸浑身冒汗，忍不住“吸溜吸溜”起来。就着免费开水，吃完几个包子，怡怡然离去。我最爱吃他的锅贴。常常站在锅边，听扁圆大黑锅盖下油在高温中不时“滋—滋—”地歌唱。盛在碟子里的锅贴，金黄油亮水汪，下面是焦黄的壳子，麦子的香肉的香一起扑过来，任谁也无法抗拒。吃到嘴里，香、软、滑、烫、油、韧，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后来，我认识了现在的爱人，那时她还是我的未婚妻，还在差不多是遥远的城外的南头纺织厂挡车，我曾特意请她去那儿吃过几次包子和锅贴。然而再过几年，再去寻它，店已不见，那儿成了繁华闹市的一部分了。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因为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我对琅琊山多了几分向往；又因为在滁度过了四年时光，我又对琅琊山产生了几分亲近。记得第一次去琅琊山，是入师范不久。270名风华正茂的青年在和蔼的老师的带领下走在幽深的古道上，阳光的利剑穿过高林洒下来，照亮了路旁的野花小草。不知名的鸟儿在林间碎语，风挟着草木的清芬吹动老师的华发和我们的衣角。我看到了釀泉、醉翁亭、欧公塑像，抚摸到了欧梅，见识了欧文苏字石刻，走进了琅琊寺，登上了南天门。久在乡间的我第一次走这么远的山路登上这么高的地方，吁吁气喘之余不禁欣喜莫名。后来我又多次上琅琊山，有时是宁静的月夜，有时是雪后初霁，有时是细雨如烟，或独自一人，或与二三好友，或陪家人。记得认识爱人之后，第一次伴她游琅琊，天公不作美，一直阴沉着脸。进了山路，开始飘起雨丝。快到醉翁亭，雨大了起来。没法上山了，只能等雨停了。孰料雨越下越大，连天扯地，从中午一直倒到傍晚。好容易雨小了住了，却要赶紧返回——她回厂我回遥远的乡下。又是四年白驹过隙的时光，她荆钗布裙成了我此生的唯一。        

      读师范时，父亲和母亲曾去学校看过我两三次，有一次还特意游琅琊山。只是当时还是上学时间，他们又不愿我耽误学习，我便没能陪他们同去。几年后的1991年，我在滁州二院住院50多天，他们又去探望了我，之后也游了琅琊山，我因身体原因同样未能侍奉左右。又过了10年，母亲因青光眼、白内障导致一只眼睛失明，看人视物模糊一片，而且行走变得困难，走路都喘，渐至于无法躺下睡觉，只得靠在床头小寐。几年后，2009年冬天，一个凄风苦雨的黄昏，母亲油尽灯枯，撒手人寰。母亲去世后，我有一次去山上，还是蔚然深秀的琅琊山，还是名满天下的醉翁亭，还是香火鼎盛的琅琊古寺，还是一路的红男绿女白发稚童，只是在如织喧腾的游人中再看不见那个熟悉和温暖的身影了。

      念书时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十字街心的邮电大楼。在卖报纸杂志的柜台前逡巡，口袋里揣着薄薄的几张纸币，盘算着该或不该买哪几份报纸还是杂志。差不多每次手心里都捏出汗来，才惶恐地把钱递上去。从可怜的报刊里，我知道了一些名字和关于他们的极为吝啬的信息：舒婷、顾城、北岛。。。。。。有时也把一些稚嫩可笑的文字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再填上从报纸缝里或杂志屁股后面抄来的地址，鬼鬼祟祟地塞进邮箱口，仿佛做贼一般。等待，绝望，重新等待，再度绝望，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好在那时功课对我不是难事，我似乎天生的只会死读书，除了死读书读死书考分数，我至今一无是处。师范第三年吧，社会上开始出现“60分万岁”的说法，报刊上好像还展开过讨论。记得当时的班主任上课还是开班会说“高分低能”，他也许只是引用别人的说法，并不针对谁，但我总觉得这四个字用在我身上倒是恰如其分，仿佛量身定做的。那时考上师范就有了户口和工作，能考取的学生是凤毛麟角，不像现在，大街上本科生直碰头，当然这是社会的进步，但就业和吃饭的压力的确很大。

      我还喜欢去跟邮电大楼隔街相望的新华书店。那时书还摆在柜台里和后面的架子上经营，想买哪本书得招呼营业员帮你拿。我遇到的大多是态度比较好的营业员，当然我在拿书之前会用上“请”这个词，如果不要就会说“谢谢你！”记忆中有一个男营业员，个子不高，方脸，小眼睛，好像往里陷，留很长的鬓角。多数时候，我周六周日去，都能遇到他上班，他的态度不错。那时的书店远没有今天的大楼这样气派，好像只有两层。从后面进去，上了逼仄的楼梯到二楼，就是仓库，我自考时上去找过参考书。后院很大，曾经搞过几届“琅琊书市”，当年国庆期间我连续三年骑自行车去滁逛书展。

      时光如水。离开学校16年后，师范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改成了实验中学。在一个雨夜，我路过她时，忍不住下来，隔着门朝里张望，遇到一张狐疑的脸：“你找谁？”是啊，我找谁呢？这还是我生活学习了4年的母校吗？我不能回答自己，遂不胜怅然地离去。其实，这城市还是我记忆中的城市吗？我仍然不能回答自己。她的街道变得更宽阔，楼房越来越高，霓虹闪烁，店招耀眼，市声鼎沸，车水马龙人流如潮，无疑越发摩登了。我曾想缘着记忆的触角重走过去的小巷，有的巷子还在，但“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感觉不复存在，更多的巷子杳不可寻，成片陌生的高楼拔地而起，可当年她们却是容留了一个敏感的乡下青年孤独的踱步和伤感的吟咏。

      曾经有一段时间，几乎每一个星期我都要去滁州一院门诊部检查身体。从体育场上面的环城路走过，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炎热的夏天中午，走在浓密凉爽的树荫里，听着蝉唱，一颗心不知不觉变得沉静。而在冬日，梧桐树落尽了叶子，阳光洒下来落了一身一地，心里便充满了光明和温暖。转眼到了春天，梧桐树再次长出了新叶，我一路抬头望树望天，不由得充满了新生的希望和欢悦。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在原来的扬子冰箱厂附近的二院分院住院。那时爱人还在华宇纺织厂挡车。那时厂子西边还是大片农田。一条小溪从田野中间流过。在她休息的时候，我约她去田埂上散步，累了就坐在溪边，看红日西坠，月亮东升，听虫儿歌唱，风儿和溪水低吟。

      只是这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

      我一直以为，不管对这座城市怀有多深的爱情，我始终是她的匆匆过客。但几年前，岳母生病后，为就医方便，岳父将家搬进城里，住在现在的银花西区。我和爱人和孩子常常去他们那，我也得以有机会一亲她的芳泽。也许再过多少年，没有了可以牵系我心的挂念，但我的记忆还有，她可以在我的记忆里走远，却不会消失。

转身已千年

居然认真的读完了，跟着楼主回忆了91----94那三年时光。。。。。。

幸运的王四

作者捕捉的点点细节，带我回到了四年的滁师生活，从容的描述，看出作者的悠然和淡定…

水云轩主人

滁师培养了一大批教师。

书海

字字珠玑，质朴而恬适，没有感情不成文章。

周传江

动情之作，写的太给力了！！我为此文点十八个赞！！

莲花塘的水

转身已千年 发表于 2016-7-8 20:46
居然认真的读完了，跟着楼主回忆了91----94那三年时光。。。。。。

那段生活，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感谢老师雅读。还有，您的名字给我不尽的感慨，喜欢您的名字

莲花塘的水

幸运的王四 发表于 2016-7-9 04:38
作者捕捉的点点细节，带我回到了四年的滁师生活，从容的描述，看出作者的悠然和淡定…

谢谢老师给予鼓励。我们应该是校友吧{:1_367:}{:1_367:}

莲花塘的水

水云轩主人 发表于 2016-7-9 10:15
滁师培养了一大批教师。

我怀念那段美好的时光。谢谢老师能听我絮叨

莲花塘的水

书海 发表于 2016-7-9 13:20
字字珠玑，质朴而恬适，没有感情不成文章。

其实也是致我们逝去的青春。让您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