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真的不是我在家丑外扬,而是我在写这个主题前,不得不先交代出来的家庭背景。
我一共兄妹三人,唯有我,无论是长相,性格,秉性,还是脾气,都和父亲相向到近乎无可挑剔,但是,也唯有我,是三个孩子当中,父亲最不喜欢,最不屑一顾的那一个。
不是我不乖巧,而是因为我的父亲,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女孩有什么用,长大了是人家的人。”就因为我长大了必定是人家的人,他无论养多少年都是白养,所以这一生,我虽然是他唯一的女儿,他却从来不曾用心怜惜过我半分。(很抱歉,我居然有泪湿双眸的感觉。)
小时候不太懂,只知道父亲不太喜欢我,所以我还是经常竭尽所能的,用心去讨好父亲。父亲在外人面前能说会道,幽默风趣,在自家人面前,却是冷若冰霜,沉默寡言,当我想亲近父亲的热情,一次次在他冰寒不耐的目光中,一点点冷却时,我也在心中筑起了一道墙,无论我的心怎样伤痕累累,我都不允许别人窥探半分。
我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作文就写得很优秀,而且,那时候,我也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这个习惯,一直延续了很久很久,久到当我偶尔翻出以前的日记看时,那点点滴滴的伤心伤情,仿佛就在昨日,我依然会情不自禁地无声饮泣。
在我没结婚之前,我和父亲的关系,几乎降至冰点。我们不是那种大吵大闹,大打出手制造出来的裂痕,而是那种几乎无话可说,相看两相厌的裂痕。在父亲眼中,我的一无是处,再加一副很糟糕的身体,几乎是令他不胜其烦的一个沉重负累。而我,纵然心比天高,却是命比纸薄,因为我那很糟糕的身体,真的决定了我做不了任何劳累事,只能还屈居在父亲的屋檐下,看他脸色度日如年。
那时候,我和父亲一个月两个月不说上一句话,我们都是习以为常的,谁也不会觉得,当血脉亲情淡漠到这种地步时,应该是一件很令人心痛的事。我刻意掩藏着我的真心,只为了再受伤害时不会有太痛的感觉。
九七年,我结婚了,零零总总的嫁妆,大约三四千元。八九年,我的哥哥结婚时,婚房和所有费用加在一起,大约花费了两万多元。而时隔一年之后的九八年,我的弟弟结婚时,婚房和所有费用加在一起,大约是十万元。不是我想用金钱来衡量父爱,而是父爱在金钱面前相比较,我眼中的父爱,就是那么的苍白无力,苍白无力到,令我懒得去咀嚼那伤心的滋味……
迫不得已养在家中时,看着心烦意乱,巴不得眼不见心不烦,但是,当我真的成了人家的人,过着不尽如人意的艰辛生活之后,或许父亲心中的父爱复苏,居然有了那么一丝丝仁慈,因为那时候的他,会偶尔表露出一点点不经意的关心。
是啊,哪怕是一只狗养在身边二十多年,习惯了它碍眼的存在,突然有一天它不再在身边碍眼了,那也会有一种空落落的失落感吧,更何况我还是他血脉相连的亲生女儿呢,总比一只狗要强的多吧?
但是,那又如何,我们的关系,依然止步不前。父慈女孝的场面,或许会偶尔在人前上演,因为那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真正的转身之后,冰冻的亲情,依然如故。
二000年,我家盖新房,父亲体恤我家境困窘,所以,自告奋勇的,回来帮我一起盖房子,而让我老公留在单位继续打工挣钱。或许是这一次独自在家中盖新房,我的未雨绸缪,深思熟虑,将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令父亲看到了我潜在的能力,彻底颠覆了以往我留在他心目中一无是处的糟糕形象,从那以后,他对我刮目相看了,刮目相看到,许多他不想出面去做的事情,直接吩咐我去做,而我也从来没有令他失望过。
但是,我们的父女关系,也仅此而已,我依然是他心目中,最不值得浪费感情的那一个。而我呢,当哥哥的婚房在五年前卖到十五万,弟弟的婚房已经市值四十万时,我嫁妆中唯一最值钱的一台熊猫牌21寸彩色电视机,因为去年坏了,拿到商场对换新的电视机,最高折价,只是一百元。
这般天壤之别的差距,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很洒脱地说不在乎的。当他的儿子们坐拥身家,轻易拥有,我还在勤俭持家,努力追赶着那十年八年也弥补不上的差距时,你觉得,我心目中的父爱,还能残存多少?
如果他没有那个能力,不能做到一视同仁,我不会怪他怨他;但是,当他有那个能力,却厚此薄彼到天差地别时,你让我心中的天平,怎样来维持这平衡?
四十多年的父女亲情,做到无话可说的份上,应该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吧?纵然是无话可说,但是,作为一个女儿,应该尽的孝道,我还是在尽心尽力地去做。那种冰冷如水,清淡如风的相处模式,似乎是注定了今生今世,不会再改变。
只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大前年的冬天,忽然有一天,父亲一脸激动,一脸兴奋地来找我,说山东老家打来电话,让他组织在这边的本家人,验证续家谱的事情。看着父亲那前所未有的激情昂扬,热情高涨,似乎院内堆积如山的积雪都快被他融化了般,承受不住他的热情,我有些好笑,只是没敢笑出来。
我很平静地看着父亲,静静地听着父亲的絮絮叨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早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他们家续家谱,与我何干?
但是,在那段组织本家人与山东族人验证族谱的日子里,或许是哥哥和弟弟都在外打工,没办法倾听他诉说,一向被他弃若敝履的我,居然会成为了他唯一的听众。看着他每天不知疲累地四处奔走,听着他每天不厌其烦的如数家珍般的絮絮叨叨,我想,这或许是父亲这一生,对着我这个女儿说过的最多的话了吧?
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一刻的父亲,在上报本家人的名字时,我的名字和一干堂姐堂妹们的名字,竟赫然都在纸上。看着那满满几大张的白纸黑字,看着我们一干姊妹们的名字真真切切地排列在兄弟们的名字后面,我不禁自嘲地想:“怎么回事?我们不都早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吗?怎么续族谱的时候,又把我们扯回来算作你们家的人了呢?”
因为父亲也是长年累月的在外打工,族谱的资料寄回山东老家时,父亲留下的是我的地址,所以,半年之后,山东老家族谱委员会的人,将一本厚厚的,包装精美质朴的族谱,寄到了我家中。
我并没有先拆开族谱,而是先打电话告诉父亲:“老头,你家族谱寄过来了。”
“老”,谓之老人,“头”,身躯之首,“老头”二字合在一起,演变为我这么些年来对父亲独有的尊称,只因为不知从何时起,“大大”(相当于爸爸的意思,长山独有的一种称呼)二字,我已经没有办法再亲昵地喊出口。
父亲在电话的那一头,似乎很激动,光是听声音,我都能想象得到他那兴奋到眉眼含笑,手舞足蹈的样子。就好像那一本族谱在手,就足以证明这么些年背井离乡,流离在外的日子里,他并不是无家可归,族谱里有他的名字,就是他认祖归宗的最好证明。
“寄过来了吗?里面都写了些什么?”父亲一迭连声地询问着,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隐隐颤抖。
“不知道,我没拆开看。”
“快拆开看看,看看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哦。”我不痛不痒地答应着,不疾不徐地拆开了邮件,将族谱摆在面前,慢慢与父亲诉说。
“族谱首页,先是介绍了你们祖先的居住地,然后介绍了你们是怎样四面八方分流出去的,最后介绍了你们是怎样如涓涓细流,最终回归大海,认祖归宗的。”
“哦,这个我回去慢慢看,你先找找看咱们的名字,在哪一页上。”
我按照父亲的吩咐,在族谱上先去找父亲的名字,具体是在哪一页上,我是真的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在那一页的白纸黑字上,我父亲的名字后面,我哥哥和弟弟的名字,按方位大小,并排而列;旁边我那些熟悉的叔伯们的名字后面,我那些兄弟们的名字,也是跃然纸上……
父亲似乎是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可找到了?怎么要这半天吗?”
“找到了,在xx页上。”
“咱们的名字都在上面吧?”
“嗯,你和哥哥弟弟的都在上面。”
“你的呢?没看到吗?我当时都报上去了的。”
“没有,这整部族谱里面,都是男人们的名字,没有一个女人的名字。”
电话那头,父亲忽然沉默了,似乎是忽然间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而我,等了一会,不见父亲再出声,便挂断了电话。
不久之后,父亲休假回来,到我家中来拿他的族谱,当着我的面,父亲一页页地翻阅着族谱,似乎那里面有什么引人入胜的东西令他爱不释手。
一如往昔的相处模式,我静坐一旁,沉默不语。
忽然,父亲抬头看着我,说:“我打电话问过了。”
我皱眉,不明所以地看着父亲,不明白他这突然不着调的一句话,所指是何事。
“族谱研究会的人说,因为咱们族人太多,经济又有限,所以,只在族谱上记录了男性族人们的名字,以方便后辈族人们排辈续谱,女性族人们的名字,一个都没记上去。你看,这上面不但没有你的名字,就连你妈,你嫂子,你弟媳妇的名字,也都没记上去。”
我愕然,奇怪父亲怎么会和我解释这件事。我的名字在不在上面,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当我生成女儿身,非我所愿地来到这个世上时,命中注定,我只能是别人家的人,你家的族谱中有没有我的名字,我又何须放在心上?
你家的族谱中有没有我的名字,我真的无所谓,因为从我降生到你家,就注定了要被你抛弃的命运。但是,我的母亲呢,我的嫂嫂和弟媳妇她们呢,那些和她们同样嫁进你们家门中的那些成百上千的女人们呢?当她们一个个无怨无悔地为你们开枝散叶,传宗接代,子嗣繁衍至今,生生不息时,她们在你们家族中的份量,居然是连占据一张纸的方寸之地都没有吗?
难道,这千人之数的厚厚的一本族谱中,那一代一代的传宗接代,都是你们家族中的男人们自己完成的吗?那些默默无闻,吃苦耐劳,任劳任怨的女人们,她们在你们族人的心目中,究竟算什么?还有那些被你们族人们抛弃的女儿们,当你们抛弃她们时,是否心中真的不再对她们有一丝丝的爱怜和牵挂?
我的默不作声,似乎是让父亲有些忐忑不安,他竟然史无前例地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我笑,笑容舒爽,有些没心没肺:“无话可说。”
父亲哑然,脸上似乎有种一闪而逝的伤怀。
我站起身,不再看父亲,迈步向我家后院走去。理解万岁吧,父亲!这一刻,我想我是理解您的,当我们几十年的父女亲情淡泊如斯时,我想,那并不都是你的错,因为你的思想,也是从你的先祖那儿遗传来的,你的先祖们,就是重男轻女的人,我又怎能苛求您,对您唯一的女儿,多一份关爱和呵护呢?
那一天,父亲将族谱带回了自己家中,束之高阁,仔细珍藏,因为他还要遗传给他的子孙后代们,而我是别人家的人,收藏着他家的族谱,真的是很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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