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如梦·小巷深处
来到这条小巷已经三年。三年的时光,大多都是面对着斑驳的青砖墙度过的。晴朗的日子里,阳光会从黑皮超市的货仓屋顶悄悄移来,灰色的石棉瓦因此而白的灼眼,看上去便会有令人晕眩的感觉。在下午偶一抬头的时候,发现光影又悄悄的移走了。三年的光阴转换,看得见,却触摸不着。在这样的秋天,我是很想出去披她一身暖阳再慢慢折回来的。踌躇之间,不得不又拿起笔来。在阴雨天,小巷室内的光线昏暗,需要开着电灯才能看得清绘画与书页上的字迹。三年的时光,让一些陌生的人认识了,也让一些不常联系的熟人渐渐疏远了。
“你知道我妈去哪儿了吗?”房东大妈的女儿拎着东西站在门前对我微笑。我停下笔,抬头笑答:“她早上跟我说要去河边菜园的,你去看看在不在”。“哦!我去找她、、、”轻快的脚步声从小巷那头传来,声音里洋溢着鸟儿归林般的欢乐。
这儿的房东是一对待人亲切和蔼的老夫妻,都已年逾古稀。他们比我的父母大很多,我就一直称他们“大伯、大妈”。大妈是裁缝,年轻时给别人做衣服讨生计。夜里裁剪,白天做,每完成一件钉有布纽扣的大衣襟会得到一块钱的报酬,一件衬衫六毛,一条裤子六毛,短裤才两毛一条。那时候,一年人均会有一丈六尺的布票。她经常跟我说过去的事情,我也很乐意倾听她的故事。大妈是位有信仰的老人,每个周末都会去教堂。她体态微胖,热爱运动,只要不是下雨天,晨跑和傍晚的广场舞是一定要照做的。看见她这样子,我总会自惭形秽!我来这儿的头两年,她还在亚新科当清洁工,负责清理地上的产品废料等垃圾。今年没有去,她笑着跟我说,别人嫌她年纪大,头发都白了,厂领导不敢再让她干活。我看着她的满首银丝及还很健朗的身体微笑道:“不去也好,累了一辈子,应该在家歇一歇的。”大妈爱笑,使人感觉她的眼睛总是眯着的,满脸的慈祥。“我自己能动就挣一点,儿女们都有自己的家庭,负担也不轻、、、”我不禁在心里感叹,父母总是在为子女着想呀!
房东大伯很勤俭节约,每趟回家手中总少不了在外拾来一些饮料瓶、硬纸壳,还有别人倒的剩菜剩饭等。他总叹息:“那个年代几可怜哦!也不知道饿死多少人,像倒柴火桩样的,我也差一点就饿死了。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浪费,我把这些剩菜剩饭捡回来给别人喂鸡。”他们家有好几只小猫,有我送的,有从外跑来的,他们都把养着。前几天不见了一只小黄猫,他俩经常念叨:“小黄猫也不知哪去了,都这么多天了,也不回来,大概是又有人把它捉了去。”那只小黄猫是我从家里抱来的,小时候很孱弱,现在长得胖胖的,大概是有人见它很可爱就把它抱走了。一次我在巷口亲眼看见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捉住小黄猫不肯放,我说这只小猫是我的,她才把手松开。小猫很通人性,偶尔我也会想起它。
大伯是个戏迷,什么戏都爱听。有时他会把声音开的很大,我也很喜欢唱腔优美,文词诗意的黄梅戏。一些地方戏的民俗味太过浓厚,我有点不能接受,听不下去了便停下笔,走到一墙之隔的那边:“大伯,您能把声音放小点吗?”他站起身走到门外,用手罩在耳朵后面:“啊?你说什么呀?”每次我让他把声音放小一点他都会听的。跟他说话要大点声音,他有些耳背,老喜欢打岔。这对老人每天都起的很早,大妈洗衣服,大伯在就在我租住的门前压水机旁“哐唧哐唧”地压水。他把装油漆的铁桶压满水,然后一担一担地挑到公用的卫生间。卫生间是有自来水的,他这样做是为了节省水电费,还说能锻炼身体。我经常在睡梦中被他挑水的扁担钩子磕碰大门的声音惊醒,索性起床准备我和孩子的早餐,买菜、洗衣、拖地、、、偶尔睡眠不好,我会起来把门拉开,睁着惺忪的眼睛对着他嘟嚷:“大伯,你又把我吵醒了!我昨夜很晚才睡的,还没睡好呢!”“好!好!好、、、我小声点。”语气里并没有生气的意思。转身回房,我听见大伯大妈屋外传来轻轻的笑语声。自从第一天来到他们家住下,我时时彬彬有礼对待他们,他们也知道我的性格是随和的。
一次,我从邮局拿回老师寄来的获奖证书。房东大伯知道后走进来,很开心地高声道:“小朱又给我们老朱家脸上添光啦!哈哈哈哈、、、”我有点不好意思。是啊!挺投缘的,我们同姓。那神态使我想起了父亲,如果父亲地下有知,一定会感到些许欣慰。
楼上租房的走了两拨,又新搬来两拨。刚认识不久的小江夫妇辞了中溪的工作,陪同孩子去宁国读书了,他们的儿子今年应该上高二了。小江个子不高,站在一米七六的我面前,说话总要抬起他那张圆脸。他说与我站在一起压力真大啊!殊不知站在一群差不多身高的人面前我的压力才大呢!呵呵。住这里的人都亲昵地管他叫胖子,其实也不怎么胖,可能大家叫惯了。我终是叫不出诸如胖子、瘦子、矮子等此类称呼的,只在需要他帮忙时硬生生地叫声大哥,平时在楼道见了也只是随话答话。我的菜刀在前几天房东大伯给我磨过一次,此外,还是江大哥住这儿时给磨的。
小江的妻子不识字,失业后工作不好找。前年的一整个冬天,我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她都在楼上阳台晒太阳。我缩在如同冰窖的屋里,冻得手抓不牢笔,冷极了,也会上去晒一会儿。有时见她坐在阳台上的小凳子上嗑着瓜子,她会递过装瓜子的方便袋叫我也吃。她面色忧郁:“真着急呀!这样的日子。天天在家玩,找不到事情可做。孩子在学校读书天天要花钱,下学期就要去宁国上高一了,学费贵得很,还要租房。”我看着她那近乎呆滞的目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回答她。在我身边,像她这种状况的家庭是很多的。想想自己,还不如他们。
小巷子一年四季都照不进阳光,冬天别处冰雪都快消融了,这儿才开始化冻。我和儿子睡觉的房间,有一扇小窗,与后面人家的墙壁之间隔着尺把来宽的距离。采光很不好,即使在阳光绚烂的日子,房间依然昏沉沉的,白天进去找张底稿笔纸,需要开灯才寻得见。儿子回家的夜里,我就开着灯睡觉。经常在夜里会有奇怪的窸窣声,我怕吓着睡梦中的孩子,就用手轻轻捂着他的耳朵,孩子酣睡的很是香甜。为了弄明白声音的来源,我按亮枕边的手电筒四出照,声音总在这一刻戛然而止。破了一个月牙的玻璃窗户在我搬进来的第一天,我就用硬纸板遮挡好了,只要不刮风,是不会哐当作响的。我移动手电的光束照向那里,没发现什么异样。我看见染有油渍的天花板上垂下长长的一根蜘蛛网。以前在这租房的人是做早点的,把这间屋子当做厨房。心想,大概是老鼠吧!准备睡觉的我摸摸床上的孩子,有些不放心,起身爬到床的另一头,拿起房门口地上的灭虫喷雾器,对着床下、桌下一阵狂扫。早晨起床,发现了桌子底下的两只蟑螂。
春光伊始的日子,年轻的人们都一身轻装在阳光下行走着,我却在屋内包粽子般裹着厚厚的衣服。画一会儿,就把手放在嘴边呵口气,脚下的电火盆温度调的并不低,仍旧不能祛除身体的寒冷。手指的冻疮即使结了痂,在这样春寒料峭的季节,依然还会再生。这一季,经过小巷的人几乎都会说:“这儿真冷呀!”有时,会有认识我的人在小巷口扯着嗓子喊我出去晒一会儿再画。偶尔我也会忍不住跑出去,和她们在一起晒晒太阳,闲扯些不着调的话题,听她们说一些我没听过的混话。不明白处,我会询问话里的意思,经她们一解释我便羞红了脸。华对巧云说:“你看,我们要是天天和朱敏在一起会把她带坏的,哈哈哈哈、、、”“你们都说得了,我还听不得?谁叫我和你们在一起呢!”然后,我也跟着她们后面稀里糊涂地混说。她们都乐的哈哈大笑,看那情形,怕是都快笑抽了。
巧云比我大月份,上完小学二年级就辍学回家打猪草了。她做什么事都特别麻利,比我强很多。华比我大一岁,我们从上幼儿园一直到进初中就没有分开过。小时候没少受她欺负。上初中时我住校,她也经常帮我从家捎带母亲、奶奶炒好的菜来。有一次,因为上学赶时间,担心迟到挨老师批,奔跑中摔碎了装菜的玻璃瓶。到寝室时,我见她两腮通红,边喘息边说:“你的菜瓶被我打碎了,这瓶子是我跑回我家换的,你可要小心点哦!招呼菜里有碎片。”
她俩都是我儿时的玩伴。在她们面前,我丝毫不用掩饰内心的任何情绪。可以歇斯底里的痛哭,可以畅所欲言。她们说话很直接,从来不会装模作样。和她们在一起,让人心情很放松。
妹妹每次上下班都会绕道到我这儿来看看,常常给我和儿子买些牛奶、吃的之类的。问我吃了没、烧的什么菜之类的话语。她一来我这儿就喋喋不休的嘱咐我不要熬夜,对身体不好!不要在灯光下画画,对眼睛不好、、、也难怪大家都说她是我姐姐。她总在我面前摆着一副家长的样子。一想到她,我的心底就会腾起一股暖流。我确实有些依赖她。
秋后的白昼短了许多,近来周末下课,从宁国匆忙赶回中溪,街灯都亮了。我根本不用担心晚饭还没有做,妹妹会烧些好菜,从她住的亚新科生活区骑电瓶车过来,接我和儿子去她那里吃饭。我生病住院,也都是她陪在我身边,忙进忙出,嘘寒问暖。我常常在内心感激!感谢爸妈给我一个这样知冷知热的好妹妹。
妹妹很爱我的孩子,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她总一口一个小宝小宝的叫着,一看到他,就欢喜的不得了。现在也一样宝贝着他。我跟孩子说:“等你长大了,要对姑姑好,知道吗?”(我在家招赘的,跟着风俗这样称呼,貌似叫小姨恰当些)孩子冲我直点头。我爱我的孩子,孩子也很粘我,我走哪他跟哪。他总说:“妈妈,你抱我一下。”我坐在画案前的椅子上,他总喜欢骑在我腿上,闭着眼睛偎在我怀里,做出很享受的样子。“儿子,等你大了,我就寻个清净处,出家做姑子去,你愿意吗?”孩子仰起脸,目光对着我的眼睛:“姑子是什么呀?蘑菇吗?”“男的出家剃去头发叫做和尚,女的出家剃去头发叫做尼姑。”“去那干什么呀?”“诵经念佛呀!也可以写字画画的。”“妈妈,我不允许你剪头发,多好看呐!”说着用肉嘟嘟的手掌摸摸我的长发,又捧着我的脸在我额上亲了一下,用手臂环住了我的脖子。我抬起头,下巴抵住他柔软的头发,眼眶有些潮热。这世上什么都能舍得下,唯独这条情结难以割舍。
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是会产生一些情感的。哪怕是面对着没有生命布满苔痕的砖墙,每日在我面前静静伫立着,凝视的时间长了,会给沉闷的脑袋带来一些灵光。在困惑或疲乏时,可以静坐画案前,对着斑驳的墙壁感念一些事,感念一些人。为曾经的美好而扬起微笑,为不堪回首的往事怅然忧伤。
这条小巷,大多时候都很安静,安静的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安静的能听见笔落于宣春蚕吐丝般的细微声响。这条小巷是孤独寂寞的,只要有脚步或话语声靠近,就会有悠长的声音在巷头巷尾回荡。这期间,会不觉得出了神,待收回目光伸笔去调色盘中时,墨迹不知何时已经干了。
——2014年10月27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