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雨水丰沛之地多产鱼米。柳水以种植水稻油菜为主,一年两季是个不折不扣的粮仓。柳水下面有个稻仓的村子当年是淮军五虎上将张树声家囤粮的大仓库,村子四周挖着深深的壕沟至今犹在。想是有防火之用又或者是防止土匪劫运粮草吧。淮军平定太平天国张树声功劳莫大,他家在这一带是很有名的大地主。柳水老一代人说从柳水挑着副担子走到金陵城,沿途都有他们老张家的地。
柳水乡风正月十三家家户户吃塞田漏子饭,这一日家家户户用当地产的菜籽油和糯米面炕一种扁圆状叫粑粑的食物,意思是吃了油粑粑来年稻田不漏水。晚饭吃的油炒饭,柳水人称作“沙秧根”,期望土壤像油炒饭一样松软好插秧。来年五六月春耕时分讲究人家还要开秧门,届时家主人择一黄道吉日,然后燃鞭放炮合家老少聚餐一顿才正式开始插秧苗。柳水人炒菜用的油也不是北方人吃的大豆油,当地盛产菜籽油。除了自己吃,逢着去城里求人办事,用塑料壶提上两壶,也算是个土特产。城里人总爱在自家院子里种上几株花草,柳水人看在眼里显矫情。三四月天,柳水满坡遍野都是黄灿灿的油菜花!只是柳水人不会吟诗,要不这地方是可以酝酿出好词章的。
(二)
柳水人土里刨食一年到头混个肚子圆手上攒不下几张毛老头,农闲时分多半人家会搞点别的花色挣点活络钱。
街东烂眼的陈四爷擅长养老母猪下崽子卖;识的几个别字的梁二先生靠看相算命也能唬点家用;街西开粮油铺子的柳老二靠着量油称盐也把家里经营的殷殷实实。柳老二瘦的皮包骨头却善于经营,在柳水街算是富裕人家。不说别的他家盖的是砖墙瓦房,他家中堂的香案上摆着金贵的自鸣钟还有四四方方的电视机。当年才时兴半条街的老少吃晚饭时都端着小板凳到他家看新鲜,抵得上放露天电影热闹。惹的边方四周不少大姑娘想嫁到他家当儿媳。
摸鱼捉虾在这里也算个响当当的副业,当地人中不乏逮鱼的好手。夏秋之交秧田上完几次水池塘水坝也干的差不多了,这是涸泽而渔的好时机,也是柳水男人们尽情施展逮鱼本事的时候。单看那捕鱼的器械就花色百出,提着钢叉猛投向水里叉鱼的,拿着罩子罩鱼的,有一手持网兜一手持特制鱼竿赶鱼的。伢子小媳妇们也不甘寂寞,撸起袖子挽着裤脚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水塘里徒手摸。个把年轻的二杆子捉到条水蛇顺手仍到小媳妇堆里引得阵阵尖声笑骂。
但这地方真正成气候的手艺是泥瓦匠和裁缝。老话讲的好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农民们得出的血汗经验,练不上书给伢们学个手艺也算是尽了儿女心。不知为什么这地方的男伢们学泥瓦匠的手艺多,有的村子甚至家家门上都出个把泥瓦匠。农闲时分泥瓦匠们背着一蛇皮袋烂被絮就到各处去找活干了。有几个混的有头绪的已经在县城里做起了小包工头。姑娘们一般学个缝纫,这大概是古人对女红的要求传承下来的。手艺不济不妨自家缝缝衣服,大裁小剪样样精通的那就能开裁缝铺子挣钱了。
三百六十行里泥瓦匠可算是个苦行当。不论是数九三伏都是露天干活,天麻麻亮起床干到月亮升上天。吃的是咸菜饭,睡的像猪狗窝。三百六十天里泥瓦匠们没有礼拜天。逢到下雨上冻干不了活,才算是他们的休息日。柳老二搞死也没想到他家的宝贝蛋小张生后来干了泥瓦匠。柳老二和老婆李小娥统共就生养了一男一女。大丫头柳叶贤惠漂亮把给了乡政府的文化干事李学文,屌东西一肚子墨水,时不时的还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前两年就已经给镇长要去当笔杆子去了,把个柳老二快活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小张生是柳老二三十四岁时生下的宝贝蛋,官名叫柳树,不知什么时候街坊四邻送了他个小张生的雅号。在柳水街这小张生可是个人物,不但人精灵长相也阔气的很,小汉子肩宽腰细个条厮称,浓眉大眼一嘴白牙。乡下人不识字夸人也不会夸,他们大概是看过一两出《西厢记》的老戏,便要把柳树的一表不凡比作是戏中的小张生。戏中的小张生是个多愁多病身,可柳水街的小张生却生的精壮呢。六月天你看他把小褂扣子一敞开那小胸脯板门似的硬扎。柳老二心里镜子似的,晚上来他家看电视的小媳妇大姑娘们不光是想看电视,她们中有的是记挂上了小张生呢。
柳老二夫妇最看重这小张生,含在嘴里怕烫着托在手上怕冻着。小张生从小调皮捣蛋他妈小娥气的哭不过是捡几根稻草往屁股上打。大丫头柳叶小学毕业就在家帮着他妈干活了,柳老二横着心想只要小张生肯练书,砸锅卖铁也要把他供到留洋。小张生的脾性却是个扛大扁担的料。爬树捉雀下河摸虾样样在行,掼黄泥泡捏泥人能的可以撒走尿,弥勒佛、小公鸡、备有大炮的小轮船都捏的跟电视上放的一样。小学老师告到柳老二那,柳老二捣娘日老子的把个小张生骂个半死。小张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放屁大的功夫又忘记了。为这事老师没少赏小张生几顿毛竹板子,反倒是越大越疲。老师鄙教小张生的名言是:“一年练到头,不如回家放老牛。跟你老子后面卖菜籽油一卵三蛋!”。捱到个初中毕业搞死他也不愿意再练了,柳老二哀声叹气,拿鞭杆索子的命终究走不得当先生的运。老娘小娥凡事都护着儿子,练不练书不要紧,只要不像聂大头有口饱饭吃就行。谁不想儿子人上人,柳水街靠耍嘴皮子吃饭的也不过几个乡政府大员嘛。
小张生练书不上进心性却纯善,晓得情长理短嘴巴也甜,倒确不像乡政府的聂大头。柳水人说伢们坏就比作聂大头,聂大头是乡治安办聂长生的独种儿子。这聂大头坏的头顶起疖子,脚板底淌脓。十八九岁就连哄带骗的把初中学校的一个俊格格的女学生给搞怀上了。女儿家本想告,硬是被聂长生阴一手阳一手的给捂住了。柳水人讲究个好乡风,背地里把个聂大头臭的名声扬出八丈远。遇上伢儿们干坏事,出口的口头禅就是:“你个小挡炮子的想学聂大头!”小张生练书不上进却很能吃苦干活,柳老二恨儿子不成器罚他跟陈瘸子后面干泥瓦匠,六月天汗流的跟尿似的他哼都不哼一声倒是个够种的货。年把不到皮肉晒得黝黑,越发出落的有了男子汉的悍气。村里说亲的媒人们隔三差五磨到当妈的跟前给小张生说亲。给别的人家说亲媒人们好酒好肉吃的嘴歪歪的,上他家的门水没喝到一口倒常要看柳老二不冷不热的脸色。媒人们背后说怪话:“小张生讲丫头子,倒贴!”
柳老二嘴上对小张生恨铁不成钢心里却是心疼这个宝贝蛋的。他柳老二起早摸晚一辈子把家业操持的殷殷实实并不缺宝贝儿子那点力。他到底是不死心想给儿子寻个体面些的好出路。进城学开汽车、学修电视、走后门当粮站的检验员,只要儿子想干他柳老二是不惜下血钱栽培他的。当初他是想让儿子在工地上吃吃苦杀杀他的犟脾气。可驴卵日的不听话,反倒死活要跟上陈瘸子学泥瓦匠。为这事柳老二又劈头盖脸的把儿子骂了多少次。不说干泥瓦匠累死屌人,上跳板架大梁可都是个危险活。他陈瘸子那条腿当年不被人打断迟早一天也会跌断了。可儿大不由父,驴日的翅膀长硬了倒反打调正的还起了嘴。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稻仓的二秃子孤儿一个,不就靠把泥瓦刀在县城里当了包工头。他老婆长的跟花似的,凭什么嫁给他二秃子!陈瘸子又怎么了?在柳水街他小张生不怕拿警棍的聂长生,只服一瘸一拐的陈瘸子!
(三)
“人到万难需放胆,为官理事要凭心”.陈瘸子十八岁那年在在自家大门上写下这副大门对子后只身一人背着一口袋烂被絮闯出了柳水街。二十年后他又回来了,只是瘸了条腿。期间干十数年泥瓦匠,做了几年班房。孑然一身的去,回来时多了个十来岁的女儿陈果。
解放前陈瘸子的老子是磨豆腐的,有一年他家盖屋上梁,正要给大梁挂上图彩头的红绸子时,却发现一条火赤链蛇盘在大梁上。有人要打,却给懂得诀窍的人看出了门道,说是:“金龙上梁,陈家要走大运了!”。于是合家老小摆下香案向金龙叩拜,后来果不其然,陈瘸子的老子一路苦干数十年攒下百亩良田成了柳水街数一数二的富户。
解放后陈家也因了这百亩良田因福得祸,一朝改天换日划了个地主成分不说还要大会小会上带着高帽子批斗。陈老头子一气之下解下裤腰带上吊死了,可死了还定了个畏罪自杀,并没能改变他家的四类分子的成分。据说那副让柳水人传颂至今的大门对子就是陈瘸子在这一年写下的。
陈瘸子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具体都干了些什么柳水人说不清,但十年后陈瘸子在外面混出了动静,成了有着几百个兄弟的瓦工头,还娶了个俊了了的苏北小侉子。 那年在苏北干活,陈瘸子的兄弟被一帮苏北老子给打了。带工的陈瘸子觉得丢人,拧着泥瓦刀带着百十号兄弟找对方算账。柳水人把陈瘸子会战苏北老子这件事渲染的绘声绘色说陈瘸子一手叉腰,一手挥着瓦刀说:“不摆几桌酒跟我兄弟认错,老子认得你,老子手上的瓦刀怕认不得你!”双方几句话没谈拢,陈瘸子兜肚子一脚把对方踢倒,劈脸就是两瓦刀。一刀把对方的头砍了个手指头长的口子,一刀把对方的鼻尖子给削掉了,当然他那条腿也是在混战中给打伤的。算命瞎子梁二先生文绉绉的说:“陈瘸子讲意思,跌倒都是坐马式!他是柳水街的关云长呢。”
陈瘸子伤了腿但手艺还在,回到柳水后依旧带着房下的子侄子们操他的老本行,不过没了当年的声势罢了。小张生也不知不觉的在陈瘸子的手下干了一两年了,很得陈瘸子赏识。老话说裁缝看针脚,瓦匠看瓦脚。小张生似乎天生就是个干瓦匠的料,年把不到不用掉线就能把墙角砌的跟水平尺一样直,斩个六分砖一瓦刀下去跟切菜似的齐整。屌东西卵蛋毛没长齐嘴上功夫也了得,说:“拿泥托子粉墙就像梁二先生写大门对子,力要用在手腕上,手腕挥散自如泥浆子才能粉的匀称。”陈瘸子欣赏之余也颇生出了些廉颇老去的感叹,心想柳水街的瓦匠行怕是要靠小张生传承下去了。
那年陈瘸子和苏北小侉子生的女儿陈果也有十八九岁的年纪了。柳水跟着陈瘸子干活的家下人背地里说苏北小侉子不是正经过日子的女人,鹅蛋脸水蛇腰奶大屁股翘,肩挑不得手提不得,是个专门跟男人混饭吃的。陈瘸子在外面带工干活,她就整日抱着个芽子在家嗑瓜子,饿了就打鸡蛋下挂面。陈瘸子把人打伤坐了班房,没多久苏北小侉子就跟着个玩大把戏的跑了。把个几岁大的丫头丢在陈瘸子家下人那里说是出门买火柴,从此就没了消息。刑满释放的陈瘸子也并不以此为意,呆大牢那几年他把这世事也想淡了。“蒋家王朝宋家屄,皇上死了皇后还偷人呢,他陈瘸子算哪根葱。”只是小侉子给他生下的这个丫头让陈瘸子心疼的不行,陈瘸子为女儿随意拾取了个名字叫陈果,希望女儿结结实实的长大。果子从小没了妈,缺衣少疼早当家,十七八岁的年纪家里家外样样拿得上手。那长相也颇有小侉子当年的风采,柳眉入鬓一头黑漆似的好头发,大人们都说果子长的真好。街上稀粑粑的放一回露天电影,十乡八村的二杆子们赶集似的来看热闹。只要果子一来那帮二杆子们神头鬼脸的要比平时精神好几倍,有几个不成器的东西更像蛋没搧掉的小牯牛一样洋货,把口哨子打的咀溜溜的响。
陈瘸子看在眼里明在心里,既高兴又难过,丫头大了要到把人家的年纪了。算命瞎子梁老二老早就登过几次门,拐弯抹角的替治安办聂长生的儿子聂大头说媒,被陈瘸子没脸没色的发了顿火。聂大头是个什么东西,聂长生家金山银山也不能那丫头把给那个不成器
(四)
聂大头混完初中毕业,再无上进之心。老子聂长生在治安办给他留了个名额让他跟着混混。乡治安办全称柳水治安联防小分队,统共五六个警员,除警长聂长生是正式工,其他的都是四乡八村走后门进来的。在柳水人眼里穿上一身肩膀上扛肩章袖子带黄杠杠的警服就跟城里吃计划粮的一样牛皮哄哄了,没有点关系根本进不去。
治安办名义上保境安民,实际上也无甚可保,最擅长的业务莫过于抓赌。柳水人逢年过节或是婚丧嫁娶总好推几场牌九弄几桌麻将。但凡打听到四乡八村有哪家办大事,治安小分队便高度警觉起来,月黑风高的夜晚只听得那家大门紧闭里面却哗啦啦的发出洗牌声那就有戏了。聂警长的策略是派先两个手下从后门包抄自己从前门来个前后夹击。等到主人家把门打开,只见聂警长掏出电棍按得啪啪响,紧接着就是一声恶狠狠的断喝:“别动!抓赌!”。有胆小的当场吓的腿肚子直抖,胆大的拔开后门栓子就跑,哪知道后门两个握着橡皮棍的又是一声断喝:‘“往哪跑!老实点!”。通常情况下连牌九带桌面上的票子统统没收,烂眼陈四爷说老牛家娶媳妇那晚,老子抓了个九点天九王通吃三门,大几百块钱眼看到手了,被小狗日的聂大头给抓了。亏得手疾眼快把上板子的钱塞进了裤裆,要不小猪崽子都没得买了。
聂大头自从把初中女学生搞怀孕了后,他老子聂长生就想早日给独苗儿子找个媳妇。一来拴栓小骚卵蛋的性子,二来早日给聂家传宗接代烦掉一头神。无耐四乡八村讲了好几个丫头大头都挑肥拣瘦的看不上眼。聂大头心里其实早有了人,就是陈瘸子家的果子。大头每次在柳水街上看到果子,总不自觉的把梳的油光光的三七开小分头往脑后直甩,那架势比电视上唱<冬天里的一把火>的费翔还洋货。(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