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烧的河蚌肉
周末妻烧了一盘红烧排骨,儿子只用排骨里的汤汁泡饭吃,劝其吃点排骨上的肉,难!任你说破了嘴,他就是不动筷子,问其原因,儿子说:“我吃够了,没有一点味道,咽不下去吗。”于是妻不悦,正色道:“饿你三天,保管你吃狗屎都香。”我却笑道:“算了,不吃就不吃吧。现在的孩子,哪一天断过荤?不是鸡就是鱼,不是蛋就是肉,营养过剩且个个超标,哪象我们小时候,半年也吃不上一次肉,……”儿子反唇相讥道:“老爸又要上忆苦思甜课了。”妻白了我一眼,到嘴边的话我又咽了回去。 一顿丰盛的晚餐就这样在无语中不欢而散。回到书房,不知怎的,书看不进去,字一个也写不出来,思绪将我拉回到四十多年前,儿时的情景总在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的前夜。那时粮食已相当紧缺,好在白湖是劳改农场,农场有足够的土地,有可以自种、自收、自食的瓜果蔬菜。在粮食紧缺的日子里,瓜果蔬菜可是帮了大忙,以致于现在只要经历过那场灾害的人们,每每提起那段往事时,仍能记起“粮不够,瓜蔬代”那个时代名词来。 连主粮都受到限制,采取配给制,你可想副食品中的鸡鱼肉蛋,那就是名副其实的可想而不可及了。农场那时半年杀一次猪,还得层层批示。母亲也只是买一点花油(猪大肠上的网状油)回来,在锅里炼一炼,将炼出的猪油用搪瓷缸子装着,放在高高的地方,每当长期蔬菜吃的糙心时,母亲才用小汤匙挖一点抹在烧熟了的蔬菜上,仅此一点荤腥,那个香啊,充满着无法抗拒的诱惑力。现在想来,我们只是怀念那时的肉香,却不知那是因为长久吃不到肉而造成的特别饥馋的缘故。由此想来,也就能理解了为什么人们把“东坡肉”又叫“佛跳墙”了。 生活是艰苦的,但母亲对待生活的态度是乐观豁达的。在我们长身体需要营养时,母亲总能想点办法来调理一下我们渴求滋补的羸弱身体。母亲会利用洗衣服的机会,从河沟水塘里带回来一些河蚌,白湖原是湖泊改成的圩区,又是以种粮食水稻为主,种水稻自然要有水,要农田灌溉,所以支渠毛沟枞横交错。在无污染,无天敌伤害的自然状态下,支渠毛沟里的河蚌不仅多,而且个大,一个个沉甸甸的,足有半斤重。墨灰色的外壳厚实光亮,紧闭的口沿处不时有水溢出。刚从河里摸回来的河蚌,母亲说不能急着剖杀,否则烧出来吃着碜牙,还有一股土腥味。你得先将河蚌倒到澡盆里,用清水静养一上午,让河蚌把肚子里的脏水和泥沙吐出来,有时脏水过于浑浊,中途还要换上一二次清水呢。等到中午头上,盆里的水已经变清不再浑浊了,母亲便用刀从蚌壳紧闭的口沿缝隙处剖下去,待刀刃接近河蚌的底根部时,母亲则会用手掌根部只须在刀背上轻轻一拍,河蚌便一分为二了。剔取河蚌肉,母亲只要那两片与蚌壳紧紧粘连在一起的健子肉,其余的则全部舍去不要。洗净后用刀切成薄薄的片,用少许的盐码一下放在一边,然后便准备辣椒、蒜子、姜片,而且辣椒准备的特多。母亲做这些事时,出于好奇和嘴馋,我就一直在边上围着看。点着火后,母亲先将蒜子和姜片在热锅油里炸一下,待炸出香味后,便将河蚌肉倒入锅内煸炒,炒到七成熟时,再将辣椒倒入锅内,于是厨房里的空气中便弥散着一股呛鼻的辣味,呛的我直打喷嚏,捂着鼻子往外跑,母亲便笑着骂道:“看你这只小馋猫还待不待在这里了!” 吃饭时,桌子上便多了一盘红烧河蚌肉,于是,我们小姊妹们便争相抢食,于是个个被辣的汗流浃背,大张着嘴吐着舌头,喊着“辣……”尽管如此,我们谁也没有放下筷子的意思,大家轮番伸筷子,个个奋勇争先,母亲则在一旁端着碗看着我们的吃像笑,时不时还要维持一下因我们争抢而打乱的秩序。 记忆中,每当我家烧河蚌肉时,总有邻居家的阿姨们闻香端着饭碗过来闹(串)门子,她们自然会一边品尝着母亲烧的河蚌肉,一边夸奖母亲烧的好吃,一边报怨自己烧不好,一边咨询着母亲烧河蚌的密诀。于是母亲便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向她们介绍起如何清洗,如何取舍,如何腌制,如何烧炒来。尽管那些阿姨们按照母亲所说的法子回家如法炮制,但烧出的河蚌肉的味道,仍没有母亲烧的好吃,为什么?至今不得其解。所以后来,只要母亲一烧河蚌肉,那呛鼻的辣香味一经窗口飘散出去,就有嘴馋的阿姨闻香找上门来,这时母亲的劳累象是得到了领导的肯定,母亲很高兴,一再让人品尝,在一片赞誉声中,我也觉得脸上放光。 艰难困苦的童年生活在母亲的调配下变的绚丽斑斓,缺少营养的少年在无忧无虑无病中健康快乐长大。如今,母亲年事已高,她含辛茹苦哺育的儿女们都已长大,象小燕子一样一个一个从她的腋下飞了出去,均早已成家立业,且事业有成。现在的白湖也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活富足,人民安康,周围的农贸市场比比皆是,富裕的白湖人可以餐餐有鱼,顿顿吃肉。母亲再也用不着到河沟里去摸河蚌回来烧河蚌肉给她的孩子们吃了!母亲也很难再看到她的儿女们象小时候那样,能餐餐聚齐围拢在一起,让她幸福地笑看那群狼吞虎咽小崽子们吃饭时的馋像。 不吃河蚌肉已有近四十年时光了,如今的河叉沟渠里因大剂量的使用农药、化肥,以及水污染,别说河蚌,就连螺丝也快绝后了,只是偶尔在电视里看到某地水产养殖,挂养珍珠的场面中,才能看到儿时看到的那大个的河蚌,于时,母亲烧的,那辣味愈烈而香味愈浓的红烧河蚌肉味,就又在唇齿间留香。 现在每每看着满桌的佳肴,我仍然十分怀念儿时母亲烧的河蚌肉来,这是蜜罐中长大的儿子所无法理解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