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港是一处山港,山连着山,满眼皆山,几无良田。区域内绝大部分人家都是清末和民国时期“下南湖”的山东移民后裔,至今还保留着山东人的生活习俗和口音,俨然为当地一大特色人文景观。所谓靠山吃山,其实许多山并非一无是处的穷山恶水,财富无处不在,只怕欠缺慧眼,大港亦然。一九八〇年代初,从县城来了位姓朱的老板,在大港投资开了一家采石场。昔日兔子不拉屎的穷山沟,摇身一变成了聚宝盆。当地人同朱老板谈判的条件之一,招工要以当地青壮年为主。朱老板自然满口应允,除了这是个不可能拒绝的硬性条件,聘用对石头比大米还熟悉的当地壮汉,真是让他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他坐享其成。方头大脸的林老七是典型的山东移民后代,自采石场一开场便在生产第一线放炮采石料了,不知不觉他已干了三年。 采石工是一项非常辛苦的工作,不过也是一份收入颇高的工作。高付出才有高回报。工作苦是苦了些,可每当发薪时林老七将一沓厚厚的钞票揣进口袋,他的心总会不由自主地突突直跳。尤其他回家将钞票只偷偷留下个小零头后全交给老婆时,老婆又是好酒好菜的犒劳,晚上睡觉时更一改平时他很难奢望的——老婆竟然主动且温顺地将她的手伸向了他的下身。他当即心领神会,及时翻身将老婆压到自己的身下,那动力仿佛比在采石场拉石料的大卡车还十足,俨然颠覆了元帅指挥士兵的惯例。此时此刻他完全由士兵变成了真正的元帅、真正的强者。在他心满意足地享受着老婆给予的甜蜜时,他觉得他在采石场黄汗淌黑汗流的付出是多么的值得,是多么的有意义。于是他在采石场干活就不感觉辛苦,看在发薪时厚厚的钞票份上,更看在虽然大多数时候总是老婆为主宰却时不时她也臣服的份上。 林老七的小日子就这样有滋有味地过着,转眼他在大港采石场就干到了第四个年头。春末,艳阳高照,春风和煦。对于有闲情逸致的人来说,这是个诗情画意的季节,而林老七对季节的变化仅局限于冷暖。他没有闲工夫整那些在他心目中一点实用价值也没有的骚情。 这天中午快收工时,朱老板来了。本来做事就很忠实的林老七越发勤快起来,别人都在整理自己的东西准备收工,他却忙着跑到刚放完炮的坑面拿落在那里的工具,一趟拿不完,他就小跑着拿两趟。朱老板看在眼里喜在口上:“你们都看看,老七干活就是卖力,你们都要像老七一样我就省心多了!”工友们听着老板的话大多置若罔闻,有的甚至在心里暗骂:“俺们的这位老侉比猫子(相对于侉音的南方人)还会马屁精!”不过老七倒很受用,至少他自我感觉良好。实际上,朱老板在发薪时总会暗暗地多发给林老七二三十元小费以资鼓励;还时常将自己抽的好烟扔一支给老七尝尝,亦是一种激励。总之,林老七觉得他多干些活一点儿也不吃亏,特别是在老板跟前时。正因为林老七心里有他的小算盘,他听老板这么一喊,他越发欢实起来。只是今天他没注意到老板说完这话后就走了,他还画蛇添足地又第三趟跑了一遭,看还有没有疏漏的。工友们乐见让他干表现,没一个人吭声,全悄悄收工走了。 当林老七意识到这些时,他已经跑到新坑面的最里面,当然什么东西也没落下。他自我解嘲地自言自语:“不就多跑一趟嘛,算啥?”说是这样说,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失落,脚下免不了多些小动作,一块新炸出来的石块被他踢翻了过来,“咦,这块小石头有意思,”他整天同土石打交道,见过的石块数以亿计,但眼前这块在太阳底下闪烁着亮光的奇形怪状的小石头,以前倒从未见过,“看上去真像一块大生姜。”他下意识地将它拾了起来,“乖乖,这小石头咋这(么)沉?管它呢,俺把它拿回家当个玩意儿。”他没有再多想,就将那块颜色微黄、有些像生姜又不甚太像的石头揣进了自己的裤兜里。时候已经不早,他必须赶紧回家吃午饭,吃过饭还得赶回来上工。 林老七家离采石场并不算远,也就几华里,他步行一个单趟二十分钟都绰绰有余。可是今天他揣着那块看上去还没有他手掌大的怪石,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便感觉裤兜坠得慌,他开始有扔掉它的念头。他将那块怪石从裤兜里掏了出来,这才正眼端详它一下。怪石经裤兜焐了一会儿,少了许刚出土时的潮湿气,附着在上面的碎屑也被摩擦掉不少,颜色亦浅了些,不那么黄了,但阳光下它越发光彩熠熠。他自作聪明地想:“这应该是一块含铜的矿石,别说,现在看它还真像一块大生姜,就留着玩吧,真的不错。”这么一想,他又打消了扔掉它的打算,复将它揣进裤兜,继续赶路。 爬上个小坡,转过一片小杂树林,林老七的家已经在望。小树林的树荫下,收废品为生的麻子王四正在吃着干粮当午饭。同林老七一样,王四也是位山东移民后代,为人同样精明能干,同样能吃苦耐劳。所不同的是,王四脸上有像麻雀蛋壳上的斑点一样的麻子,还有他挣的钱也没有林老七挣得多而稳定,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打着光棍。见林老七匆忙赶路,无事佬王四大声喊道:“老七,你这么急着回家,大中午的就要睡老婆呀!” “你个熊麻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林老七鄙夷地回了王四一句,没当回事儿仍继续赶路。 “老七,俺同你开个玩笑,你咋骂俺呢?”不想王四当真了,他放下正往嘴里塞的干粮,随手捡起一块干土疙瘩扔向林老七,“俺让你长长记性。”那土疙瘩虽不大,却不偏不倚正打到老七的裤裆口,里面的“命根子”只觉得一麻,浑身都跟着触电似的一起酸痛。 “你这死麻子,”老七不禁大怒,“敢砸俺?”他随即俯身朝地上也要找土疙瘩回击,哪知眼前的地上除了刚才王四砸自己的已碎成小块的土疙瘩外,竟然再也找不到别的。恰这时,他裤兜里那块怪石又不合时宜地触动到他那刚被袭击的“命根子”上,火上浇油,让他感觉愈加痛楚难耐。他连想也没想,随即掏出那块怪石便准备回击。就在他抡起胳膊朝王四扔出去的刹那间,理智让他的手稍稍改变了一下方向,那块怪石重重地砸向了王四刚收购来的一只大钢精盆上。“咣当”一声并不响亮的闷响,大盆上面留下了个大凹窝,怪石则悄然落在一旁。林老七心虚,拔脚就向家的方向狂奔,逃之夭夭。 王四哪能甘休,拾起那块怪石便欲追击林老七,但当他握住那块怪石时,“职业”的敏感性让他按捺住了。不过他没有忘记虚张声势一下,在林老七的身后大喊:“狗日的老七,你不要跑,看俺不砸死你!”之后便不再吭声了…… 从那天起,收废品的光棍麻子王四“失踪”了。又过了几年,有人说王四在江苏某地发了大财,不光娶到了年轻漂亮的老婆,还开起了一家贸易公司,早不靠收废品为生了。这免不了成为大港人的新闻,但人们热议一段时间后也就渐渐淡了。林老七似乎已忘记他俩当年的过节,听到这个消息根本引不起他一点儿的兴趣,他想:“俺有那闲工夫还如在采石场多扒拉些石头呢,人家发横财关俺屁事,听了能当饭吃?” 林老七在采石场已经干了二十年,现在他都当爷爷了。但他的身子骨依然硬朗,他仍一如既往地在采石场上工下工,过着他自我感觉良好的小日子。所不同的是,他不再用步行回家吃午饭了,他早骑上了自行车,而采石场早在十年前便开始供应工人午餐了。还有,那位对林老七颇为赏识的朱老板在一年前突发脑溢血不幸猝死,他年仅二十岁的儿子小朱老板在他母亲扶持下,接管了这家采石场。对此,有一天晚上睡在床上,林老七跟老婆感叹:“有钱人还不如俺们享福长呢。” 他老婆嘲讽他:“人家过啥日子,俺们过啥日子?” “啥日子?”林老七不以为然,“他再好也没福享了,而俺……”说着,他不知哪来的豹子胆,竟将他的手粗鲁地伸进了老妻的私密处。 “老不正经的老东西。”他老婆笑骂一声,随即便同老七抱成一团。 来年,或是国家大政策使然,小朱老板宣布:凡在采石场工作满三年以上的职工,就给上“五险”。这下老七的后顾之忧也解决了。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小日子挺滋润,甚至充满了阳光。 又是一年春光明媚日,林老七正在采石场简易的食堂里准备吃午饭,他儿子骑着摩托车急匆匆找来了,说家里来了位贵客非要见他。林老七只得放下已捧上手的饭盆,跟儿子回家。他在儿子摩托车的后座上还没坐稳当,就急迫地问:“啥样的贵客,干吗非要见俺呢?” 儿子边骑车边说,你回家就知道了。尚未到家,林老七老远就看见家门口停着一辆轿车,当他们刚停下摩托车,从他家里面就迎出来一位穿着时尚的英俊后生,冲着他笑道:“您就是七叔?” “唉,我是老七……”林老七并不认识这年轻人,他一边热情地拉着年轻人复进家中,一边小心地盘问,“你是哪一位?” “我是王长生的儿子——”年轻人望着林老七充满疑惑的双眼,进一步仔细介绍,“哦,就是以前在咱们这收废品的王四。王四,您老知道了吧?我就是王四的儿子呀。” “王四?”林老七着实吃了一惊,“你是王四的儿子——找俺干啥?” “哦,是这样,”王四儿子的语调突然变得低沉,“我爸上个月得癌症去世了。” “王四没了?”林老七更是惊愕。 王四儿子并未留心林老七的表情,继续着他的说话语调和节奏:“我爸去世前交代我一定要找到您老人家,有些话要跟您老人家讲清楚。” 林老七这才隐约记起,当年他只用他拾到的一块怪石头砸过王四收购来的一只大钢精盆,况且他是“自卫还击”,是他先用土疙瘩击中他“命根子”的。“难道有钱人都这样不讲理?就这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这到死了还记着仇?”林老七在心里自言自语,愈发忐忑不安。 王四儿子似乎觉察到了林老七的尴尬表情,反客为主,主动将林老七老婆刚为他沏好、而他还没来得及喝的茶转敬给林老七:“您老人家请喝茶!”林老七未置可否,王四儿子便接着说,“您老人家还记得当年您同我爸开玩笑,我爸砸你一土疙瘩、你又扔我爸一石头吗?” “记、记不清了,”林老七的嘴情不自禁地有些哆嗦,“有、有过那么子一回事情?” “您老人家就甭多想了!”王四儿子突然单腿脆地,双手抱拳在胸前向林老七行起大礼,“七叔,您老人家知道您当年砸我爸的那块怪石头是什么吗?” “孩子,你这是干啥?快起来,快起来,”林老七被王四儿子的举动搞得始料未及,愈加迷惑,他且顾不得那石头是什么了,急忙将王四儿子搀扶起来,“快起来说话!” 王四儿子也不再客套,站起了身,但他的脸依然微微地泛着红,语气还能感觉得到一如刚刚的颤音:“七叔,您是我们王家的福星,恩人,大恩人哪。如果没有您,如果没有您砸给我爸的那怪石头,恐怕我爸还得在收废品,说不定他还得接着打光棍,那也就没有我妈和我了。” “孩子,你,”林老七这才将话题中心重新挪回到那块怪石头上来,“你说清楚,你说那块石头咋的啦?” “七叔,”王四儿子这回倒干脆利落,“我就跟您老人家直说了吧:那块怪石头哪是什么石头呀,其实它是一块纯天然的金块,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狗头金,比什么千足金、万足金都值钱——我们家就是靠它发得家……” 王四儿子还在细说经过,林老七和他的老婆、儿子一下子全都惊呆了,呆若木鸡。不过,林老七还是依稀听到王四儿子讲了这么一句话:我爸虽然得到了富贵,却未能得到您老人家的“富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