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山,人与桃花隔不远 (一) 终于,我不得不起身跟她说再见了。我的眼里叠满了她美丽的身影,耳里灌满了她低低的笑语,鼻子里嘴里全是她芬芳的呼吸,全身都在这种迷人的气息里洗了又洗,涤了又涤。短短的几天,我已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这是一场饕餮盛宴,而今曲终人散,新叶已从花底茁生,我该走了。在美丽的春天,在美丽的阳山,赴这场缤纷绮丽的约定,从开始到结束,我欣赏了美丽绽放的全过程,我多想像浮士德老人那样喊一声: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 (二) 在阳山,我差不多随时都能和她相遇。 田野里、村子口、铁路边、山道旁、河岸上,刚刚和她挥手告别,转身又和她撞个满怀。一朵,一朵朵,一枝,一枝枝,一棵,一棵棵,一片,一片片,一大片,满山满谷,铺天盖地,横无际涯,气象万千。深红,浅红,粉白,还有油菜花的黄,草的青,树的碧,配上蓝天、白云、丽日,要多美就有多美,要多生动就有多生动。像粉红的纱巾,像绯红的罗衣,像燃烧的火焰,更像一大团一大团的红雾,一大片一大片的灿烂云霞,轻轻飘落在大地上,她美得就像一个梦,一个浸透了花香的梦。风过处,红纱轻扬红云飘拂,那气势也只有天上王母娘娘的蟠桃园可比,不,她远胜过蟠桃园,她是真实的存在,她就在阳山。 那么多的桃花啊!一朵有一朵的姿势。看过了她们,你才算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千姿百态,形态万千,你才明白了人类想象力创造出来的所有词汇原是那么贫乏,无趣。她们生在枝上,或蹲或坐或立或卧,或正或侧或偃或仰,或枝头远眺或俯身近观,或啸歌或吟咏,或嗔笑不语或含情脉脉,或独自徘徊瞻顾或三两丛聚起舞。有的是无邪小儿女,尽显天真烂漫之态;有的是娉婷少女,回眸一笑,百媚顿生;有的是羞怯的新嫁娘,红晕才飞上脸颊,而幸福早已堆满眉梢;有的是韶华方逝,眼看飘零,淡淡回忆里有不负春光、内心笃定的淡然与从容。 (三) 看她看得久了,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朵桃花,穿着粉红的衣裳,站在温暖的阳光里,站在温柔的春风里,站在静好的岁月里,我舞我歌,不忧不惧。我正处在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芳心已许,只待多情的轻风徐徐打开,有袅袅不觉的芳香飘出来,蝴蝶来了,蜜蜂也来了。 我听到了三千多年前先民的歌唱,那是在周朝,周武王封周章少子于无锡为安阳侯,那一天,凤凰于飞。 还是在周朝,我听到了一群人赤着脚,一边舞蹈一边歌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看不清这些人的脸,却知道了我们桃花家族三千年前就是今天的模样。女子出嫁了,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她出嫁时,桃花朵朵开,树上开满了密密匝匝火红火红的祝福。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这个喜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河洲上那饶舌的雎鸠“关关,关关”地成天叫着,谁不知道呢? 一阵微风吹过,我就翩翩起舞,粉红的衣裳随风飘动。忽然想起了那个多情的春天来了:“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最美丽的瞬间定格成永恒的画面,往事不再,时光如昨,人面杳然,只有桃花在春风中笑闹,空留下许多遗恨和惆怅。其实崔护应该知道,桃红又见一年春,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易逝的,她永远只停留在我们的回忆里。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跟时光之河比起来,人之一生不过短短一瞬,那一张张曾经无比生动的红颜,最多是逝水里浮起的片片桃花的花瓣,只闪一下,便被带走,从此不见。比之于人,桃花强多了,她可以年年开,开而落,落而复开,轮回不已,生生不息。但就是桃花也不能自主她的命运,芳华绚烂,之后就是沉寂和凋零。 人不能总做主角,老是拿桃花来做比拟和陪衬,不幸的是,人甚至也总做不了桃花永远的背景。 (四) 明明还在枝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忽然间就幽幽悠悠坠落。那轻轻的一跃,带着舞姿的优美和沉思的意味。开放只是刹那,凋零则是她最终的宿命。 如果来一阵风就好了,她们的飘落就是最后一次的倾情演出,是一个大型集体舞,那风是一支舞曲。 漫天飘飞的花瓣,千点,万点,深红,浅红,是绮丽的桃花雨;那穿林打叶的花朵,万朵,亿朵,粉红,粉白,是缤纷的桃花雪,落在我的头发上、手脸上、衣服上,在我的全身留下点点吻痕和缕缕芳魂。“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风流洒脱如唐寅者一定对人生有着最清醒的感悟,“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他对这美艳的桃花对红尘俗世里的种种美好一定有着更深刻的热爱。 从桃花里走过,就是从一行行诗句里走过,从一个个传奇里走过。面对满地落英缤纷,不由得暗暗心惊,顿生怜惜。难怪身世飘零的林黛玉有凄凄惨惨戚戚的葬花之举,“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而秦淮名妓李香君誓死不从魏阉余党阮大铖马士英的迫害,倒地撞头,血溅复社名士侯方域的定情纸扇,杨龙友趁势用笔在扇面上将活生生的鲜血点染成几枝红艳异常的桃花。这盛开的桃花里含了血腥,透着爱情金石一样的坚贞。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在桃花林中穿行,自然会想到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仙境。“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其实仙源又何须寻,她就在眼前,就在“亿年火山万亩桃林千年古刹百年书院”的阳山,诗情画意美轮美奂的阳山。 你看,这一地的落红是那样静美无声,落在草丛,委于泥土,岁月走过,风雨走过,没有幽怨没有遗憾,毕竟她们盛开过芬芳过鲜艳过美丽过。花的事业是甜美的,果的事业是尊贵的,她们的凋谢正是为了果的孕育。该开放时就轰轰烈烈地尽情吐艳,无悔于己;该凋谢时就义无返顾地从容赴死,无愧于人。等到满园的桃儿累累地挂满枝头,谁又能说那一树树乍点红唇色丽香溢的果实不是桃花的再一次美丽绽放呢? (五) 如果你也来阳山看桃花,想问你:桃花是用什么做出来的?你也许会感觉诧异:桃花自然是开出来的。可我要说,她大概是丝绸之类做的吧?要不,花瓣怎么会如此透明温软和华丽?鱼米之乡的无锡号称“中国丝都”,而丝绸不是中国风行世界的名片吗?这张名片印上“无锡”的字样,再印上阳山的桃花图案,这就是驰名商标,也是防伪标志。 还想问你:这么多的桃花齐聚阳山,谈笑晏晏,窃窃私语,她们说什么呢?这下你仔细听了,还真让你听出来了,她们说的全是方言,是故乡的吴侬软语。 最后想问你:阳山的桃花为什么这么艳丽水灵?你不用想便脱口而出:是太湖的万顷烟波浸染,水汽氤氲。对的,太湖洞庭山的茶叶有一个诗意的名字——碧螺春,可阳山的桃花再美,至今却只有一个俗名,她就叫“阳山桃花”。 在阳山,我还看了始建于唐末的朝阳寺,看了南宋公元1246年东渡扶桑创建日本建长寺派的一代宗师大觉禅师的供养塔。朝阳寺绿树浓荫,青碧庄严,我在凡尘俗世的心一下子变得澄澈空灵。我想大师一定是看过阳山绚烂的桃花的。他在东瀛传道30年,也一定是看过那儿烂漫的樱花的,饱受困厄却始终坚守内心的平静,这就是信仰和文化的力量。 而民间音乐家阿炳一定也是看过美丽的桃花的,但他的耳朵里只有惠山起伏的松涛,他的眼里只有二泉冰冷的月色,他的弓弦下流淌的是如水般冷冽悲切的旋律。 他们都与桃花隔不远。却又隔了好多年。 (六) 最后,我不得不离开了。大老远跑来阳山,好像就是为了跟她说“再见”。我看她,她也在看我,看我在花下沉醉,流连,现在又看着我在花瓣铺成的小路上走下山坡,走过村庄,走过田野,走上河岸,目送我怀揣疼惜一步步走远。 走远,却不敢回头,一回头我怕我的眼泪就会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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